在历史上的伟大帝国之中,有土耳其人的一席之地。在中东,曾经兴起过四个大帝国,土耳其人的帝国在时间顺序上排在最后,但在伟大程度上却超过了波斯人、罗马人和阿拉伯人先后创立的帝国。在这片大海与大洲相连的广阔的战略要地上,土耳其人实现了长久的统一。作为来自东方的新生力量,土耳其在两个方面为历史做出了贡献。首先,土耳其早期的头领和苏丹复兴了伊斯兰教,并在亚洲重新统一了伊斯兰世界;其次,奥斯曼皇朝又为属于东方基督教世界的欧洲土地带来了新生。土耳其人延续了历史,联结了东方和西方,在亚洲和欧洲分别填补了阿拉伯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崩溃后留下的真空,并从中孕育出了崭新的、充满创造力的奥斯曼文明。
多种族的王朝帝国
奥斯曼帝国拥有截然不同的三个层面。首先,它是一个土耳其人的国度。它被一个土耳其家族王朝统治,使用土耳其语,并且深深根植于土耳其斯坦的部落社会文化。这些土耳其人拥有共同的种族认同、象征符号和风俗习惯。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土耳其人展现出了一些内在的宝贵特质:对权威的天然认同、强烈的秩序性和纪律性、以及组织政府机构的能力和高度的适应能力。
但在根本上,奥斯曼帝国是一个伊斯兰国家。奥斯曼帝国的基础并非某一种民族特征,而是穆斯林之间的同胞之情以及他们对共同的宗教体系的崇敬之情。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必须遵从神圣法,尊重伊斯兰教的至高原则,还要依赖官方宗教体系——乌理玛——进行统治。土耳其人以他们特有的对秩序和明晰的追求,规定了乌理玛的任务与职责。
但是,在土耳其认同和穆斯林体系之上,奥斯曼帝国最重要的特征在于它是一个世界性大帝国。它的版图如此辽阔,涵盖了各不相同的城市、平原、河谷、山地和沙漠,上面生活着不同民族、社会形态、特别是拥有不同宗教信仰的各色人群。一直以来,天主教与东正教、拉丁人与希腊人、教皇与皇帝之间的宗教分歧严重割裂了拜占庭帝国。而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后,有着不同信仰和文化背景的奥斯曼征服者却为东正教世界恢复了秩序与和平。奥斯曼征服者不仅成了东正教世界的主人,还成了东正教公开而积极的保护者。因此,东正教的信徒们宁愿接受穆斯林帕迪沙阿的统治,也不想“受拉丁人教皇的奴役”。在中央政府一定程度的委任之下,帝国内的少数群体以民族、社会或宗教特征形成了独立的社群,获准在国家的框架之内管理自身事务,从而可以保存他们各自的特征,和谐共存。
由于奥斯曼入侵者采取的开明政策,长期以来为人们苦苦追寻的东正教社会得以重建。希腊普世牧首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获得了超过其他东正教教会的地位,比拜占庭帝国统治下的任何时期都更像是一个普世的宗教权威。在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实现了“奥斯曼治下的和平”,从它的特征上可以看到奥斯曼帝国与罗马帝国的相似之处。在“罗马治下的和平”中,罗马人在帝国版图之内表现出了对外邦人的高度容忍。他们时常赋予外邦人罗马公民权,鼓励他们发挥自己的能力,同时造福于他们自己和整个帝国。奥斯曼帝国在这一点上与罗马帝国十分相似。
这样的传统在伊斯兰世界也发挥过重要的作用,现在则被奥斯曼家族继承、发扬。奥斯曼的国家并非一个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多种族的王朝帝国。不论他们是土耳其人还是来自其他民族,是穆斯林、基督徒或是犹太人,他们最重要的身份都是奥斯曼人,是一个超出了民族、宗教和种族观念的单一政治体的成员。在那个时代,只有奥斯曼帝国承认全部三个一神教信仰(指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奥斯曼的独特体制
为了更有效地利用被征服的基督徒,奥斯曼人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构建在苏丹的奴隶之家之上的行政体系。在奥斯曼人的早期历史上,他们曾经在其他地区做过奴隶,并且在奴隶身份之下繁荣壮大。现在,他们采用了类似的奴隶制度,创造了由基督徒奴隶组成的统治机构。这些奴隶或是在战争中俘获而来,或是受征募而来,或是在市场上买来,或是被作为礼物送给苏丹的,也可能是自愿投效的。他们皈依了伊斯兰教,接受禁欲生活,离开了家人,放弃了所有财产。作为回报,他们将在为侍从准备的宫廷学校里接受综合的教育和严格的训练,随后接受挑选,获得最适合发挥个人才华的公务职位,还有机会获得晋升,一路升迁成为高官。就这样,征服者通过被征服者实现了对国家的统治。这样的奴隶制度在西方人眼中或许十分怪异,但它却是一种开明而实用的机制,充分发挥了苏丹手下年轻的基督徒臣民的能力,不仅造福于帝国,也有利于这些奴隶本人。很快,他们就不再厌恶自己的奴隶身份,反而十分珍惜这种身份,因为这种身份可以给他们带来种种特权,而那些生为穆斯林的人是无法获得这些特权的。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变成了苏丹之“家”的成员,逐渐演变成了一个不搞世袭、唯才是用的统治阶层。
在帝国历史的最初几个世纪,这个精英阶层保证了奥斯曼帝国的权势,维护了国家的稳定,使国家免受穆斯林世袭贵族破坏性的内斗和裙带关系泛滥的荼毒。除此之外,苏丹也不再进行任何联姻,而是通过奴隶之家里的女性繁衍后代,并在后宫里将他们养育成人。不管是好是坏,这种做法为奥斯曼皇朝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民族血统。
最初,奥斯曼帝国的奴隶只存在于军队之中。年轻的基督徒俘虏经过精挑细选,被征召入伍,编入近卫军。这些的年轻人身体素质优异,在接受严格的训练后为苏丹本人效命。一开始,他们只是苏丹的卫队。随着人数的增长,这些步兵逐渐成了奥斯曼军队的中坚力量。与他们相搭配的,是从封地上征召的穆斯林骑兵——西帕希骑兵。这些骑兵通常作为奥斯曼军队的前锋,率先向敌人发动攻击。此外,奥斯曼军队中还包括使用火炮的炮兵(东方世界在此之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兵种)和非正规军。由这些单位共同组成的奥斯曼军队成了一支规模庞大的现代化军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组织有序、纪律严明。无论是在指挥的统一性、武器装备的精良程度还是顽强的战斗精神方面,奥斯曼军队都超过了同时代任何一支欧洲军队。
1803年土耳其领土的亚洲地图。
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
与此同时,随着欧洲民族主义的愈演愈烈,奥斯曼帝国的瓦解加速了。对于奥斯曼帝国这样一个由王朝统治的多民族帝国来说,民族主义是一个陌生的东西,但它却在希腊独立战争之后开始严重地威胁到苏丹的版图。民族主义运动在二十世纪初的巴尔干战争时期达到了顶峰。西方国家出于自由主义的理念支持巴尔干人的民族主义运动,而俄国人也为了自身利益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结果,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战争中战败,土耳其在欧洲的领土几乎全部从奥斯曼帝国的省份变成了独立的民族国家。在此之前,为了抑制俄国的力量,西方列强经常会支持身为“欧洲病夫”的奥斯曼帝国。在柏林会议上尤其如此。然而,西方列强现在却不再帮助奥斯曼帝国了。于是,奥斯曼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与德国结成了联盟,也由此为帝国敲响了丧钟。
但是,在帝国不复存在之后,土耳其却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存活了下来。凯末尔·阿塔图尔克(KemalAtatürk,即穆斯塔法·凯末尔。凯末尔于1934年获得了阿塔图尔克的称号,意为“土耳其人之父”)堪称中东所有的民族主义领袖中最为伟大的一位。他的见地超过了同时代的青年土耳其人战友,从年轻时起就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属于帝国的时代即将结束,属于民族国家的时代已然来临。现在,他的土耳其同胞们愿意在他的领导下,再一次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为了民族的生存而战。他创立了土耳其共和国,成了奥斯曼帝国的继承者。他试图通过抛弃外部的肢体、彻底放弃帝国征服所得的领土,为土耳其换回一个强壮而健康的躯体。今天的土耳其占据着小亚细亚,其版图近似于其先祖的塞尔柱帝国。在历经了跌宕起伏的半个世纪之后(本书成书于20世纪70年代,故云半个世纪),当代的土耳其已经成了这个最后的中东帝国的所有继承国中最为稳定的一个。
虽然其版图更加紧凑,但共和国却堪称帝国的延续。共和国不再是一个伊斯兰国家,也不再是一个世界性的大国,但在本质上依然是一个土耳其人的国家。共和国构建在自由和宪政的原则之上,而这些原则正是坦志麦特改革的产物。从19世纪开始,一代又一代追求进步的土耳其人试图通过世俗化实现的这一目标,至此终于实现。
现代土耳其的统治者们正是改革时代活生生的产物。随着治理国家的中间阶层在各个专业领域和军队中的崛起,他们逐渐成长、成熟,同时又满怀着继承民族遗产、恢复民族荣光的决心。在成为一个世俗国家之后,兼收东西方传统文化的土耳其,在动荡不安的中东地区保持了相对稳定。而开启这个新的国家的,正是新的“土耳其人之父”、恰如其分地获得了加齐称号的凯末尔·阿塔图尔克,他也不愧为历史上那位虔诚战士——父亲般的奥斯曼苏丹——的合格继承人。